云南有两种声音:花瓣绽开的声音和种子落地的声音。
云南,云之南,何等美妙的名字!每每走进这名字里去,都不能不忘情于那里如诗的青山绿水和如梦的风土人情。神秘而苍茫的西双版纳雨林,辽阔而葱翠的香格里拉草原,云遮雾绕的澜沧江大峡谷,风情万种的丽江夜街,瑰丽雄奇的苍山洱海,鬼斧神工的石林风光,博大精深的藏传佛教,世代传诵的英雄史诗……年轻时候,我跟那里的主人开玩笑说,给我找个寨子“走走婚吧”,我就留下不走了。这当然是戏言。但对云南那山那水那人的依恋却是真切、芬芳而绵长的。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有一句名言:“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我以为,云南即是可以诗意栖居的一方水土。改革开放以来,农民兄弟姐妹潮水般涌出家乡,到北上广深等各大中城市打工,云南人却极少。不是他们的生活多么富裕,而是他们很亲恋自己青葱的家园和那缕挂在云之南的袅袅炊烟。
出昆明60公里,进入澄江县境,沿山路盘旋而上,便到达坐落在帽天山之顶的古生物研究所。这里绿荫如盖,芳草萋萋,花香醉八面来风,鸟鸣响四方深谷。研究所的建筑并不很宏伟,却相当精致。进了门,是小小的厅堂,小小的走廊,然后是小小的展室,小小的展台……游目骋怀之间,蓦然,我发觉自己不期然闯进一个久远的云蒸霞蔚、生机盎然、物竞天择的宏阔时空,一个曾经的地球。
这个小小寰球仿佛魔术师的水晶球,在我的目光里缓缓转动,在这个古生物研究所展室里显现出一幕幕时光的画面。地球大约是在46亿年前形成的,到距今约38亿年的时候,构造极为简单的原核单细胞菌藻类生命开始在温热的海洋中出现。迄今,令古生物学家大为不解的是,到了距今约5.3亿年的寒武纪早期,地球上突然涌现大量多门类多细胞的多样性高等生命,科学家把这一生命演化史上的“突发事件”称为“寒武纪生命大爆发”。其时出现的动物门类数量超过现存的35个。倘若这些门类的生物还存在的话,今天的地球上不知会有多少我们难以想象的怪物呢!
那时候,从云南到两广还是辽阔大洋的浅海地带,气候温暖,海水中矿物质丰富,空气中的含氧量已达到今天的10%。大量浮游小动物在阳光下幸福地生长并繁衍着,快乐地生活并歌唱着,它们大都是小小的虫子模样。突然,有那么一瞬间,一场我们所不知道的大灾难袭击了这片地面。在地球46亿年的历史上,至少发生过5次以上的全球性超级大灾难,由此形成冰河时期并毁灭了许多物种。幸运的是,5.3亿年前发生在云南这片海域的,只是局部灾难。那会儿,海啸掀起千丈巨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大量动植物掩埋进污泥浊水并瞬间隔绝了空气。一般情况下,生物体一旦死亡,遗骸马上会成为其它生物的盘中餐,即使侥幸留下来,也会很快腐败而被细菌吞噬。而云南澄江的这些小动物和小植物由于掩埋迅速,居然奇迹般地以各自可爱而有趣的原生态,瞬间窒息走向死亡而逃避了腐烂。历经漫漫岁月,沧海变桑田,厚厚的泥质沉积物成了岩石,这些海量的动植物也成了化石,如同意大利维苏威火山下被岩浆封存的庞贝古城。同一时代类似的灾难也发生在辽宁朝阳地区,生物学家剖开那个时期的岩石,发现迄今为止最早的花、最早的鸟,都被保存下来。
1984年7月1日,一个重大发现注定要轰动世界古生物学界。那天,中国科学院南京地质古生物研究所年轻的助理研究员侯先光在澄江县帽天山一带进行科研考察,首次发掘出大量古生物化石。后经中外科学家不断采集发掘,共获得寒武纪早期软体动物化石标本3万余块。由于过去未曾见过,此前世界均无发现报道,科学家便以采集地的名字为这些古动物命名:如抚仙湖虫、帽天山虫、跨马虫、尖峰虫等。奇妙的是,世界上其它地方的许多动植物化石都被压成平面,澄江化石却保持着完美的生命立体状态,其姿态千奇百怪,有站立、爬行、进食、排泄、钻孔等。令人叫绝的是,澄江化石不仅清晰地保留着小动物们的表皮,还大量保留了诸如眼睛、附肢、口器、消化道及其中的食物,甚至还有粪便、运动轨迹等,都成了化石。
中外专家们大为亢奋,犹如找到打开寒武纪阿里巴巴之门的秘咒。他们根据上述遗迹,生动地揭示出虫体内部的大量信息,并对那个时期的生物进化做出许多前所未有的科学判断。世界著名古生物学家赛拉赫先生惊喜万分地说,中国澄江古动物群化石“好像是上帝传来的信息”。中国诸多媒体以及美国的《纽约时报》《国家地理》《研究与探索》《科学》《发现》,还有英国的《自然》等世界各国媒体,纷纷报道了中国澄江动物群的发现,称这是“二十世纪最激动人心的科学发现之一”。寒武纪生命大爆发,是生命演化史上最伟大壮观的奇迹之一,也是人类了解甚少的一次重大生物事件,而澄江化石为解开这个谜提供了极具价值的线索。
在帽天山古生物研究所展室中细细参观浏览,其中让我久久驻足、颇感兴趣的是一种1991年由侯先光先生发现的古老动物。这种小东西一般体长3至4厘米,大者可达6厘米。其身体前部有一个向前开口的漏斗状的吻,背部有22—24个近乎骨骼化的肌节,身体中部有一条肠索构造,贯穿头尾,其下有13对生殖囊。侯先光说,云南虫是迄今为止发现的世界上最早的脊索或半索动物。天哪,这绝对是一个石破天惊的发现!从最初出现的脊索到现在的脊椎,犹如动物界中一条拉动历史前进的时光纤绳。美国《纽约时报》评论说:“如果这种古脊索动物因某种意外而彻底夭折,那么动物的中心神经系统将永远不会发展,如今的地球就会像遥远的月亮一样寂寞冷清。”
千姿百态的云南,珍藏着千古之谜的云南!
有如此之缘由,到了云南,我们能不恭恭敬敬对待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花一叶一草一虫么?中国画中有专画山水、花鸟的分类,足以证明中国文化的历史渊源太久远了。
《 人民日报 》( 2018年08月11日 12 版)